今天是谷凌风在华龙的最后一天。
在他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烟盒里的最后一支香烟，白色的滤嘴，来自外国。
厚重的玻璃烟灰缸倒了一层水，现在都被烟灰洇成了黑色。
身后的墙壁上挂着装裱的小字，约莫三四尺宽，是大家刘禹斋仿的《兰亭集序》。
他宗王，写兰亭，说的过去。
不过谷凌风不懂这些，这是一位朋友送给他的，要他评价的话，字不错，挺黑的。
最可惜的是身下的书桌和椅子，是从米兰定制的，仿罗马式的。
四足像是狮子的掌，四边都有桂冠纹饰，大理石贴面。
自己就经常在这上面思考，盯着那些大理石的褐色的纹路，仿佛思绪也在跟着纹路的方向前进，最终把他带进了死胡同。
“怎么了？谷院长？还在抽烟？”
停止了摩挲，谷凌风抽回了左手，将燃尽的烟头扔进了烟灰缸里。
空调里喷吐出香氛的味道，淡淡的，在这间优雅美丽的办公室里像伴奏的大提琴。
“找我有事？”
“没有，只是…过来看看！”
来访的客人是赵炳钟，他们或许可以称得上朋友，但谷凌风觉得还是止步于“熟人”这个词比较好。
“看我现在这幅落魄样？”
“我可没有这个意思，再怎么说，我们也算是老相识吧。”
“看看吧！”
谷凌风站了起来，他今天穿着一件POLO衫，以往一丝不苟的头发今天却有些凌乱。
“都不搬走了，留给华龙。”
“除了这一件，这件我要自己留着。”
踮着脚，谷凌风有些费力地拿下了墙壁上的兰亭序，手上沾染了不少的灰尘。
“要去松海了？”
“你的消息不比我差啊，蛮灵通的嘛！”
“今天就走？”
“庆功宴还是要去的。”
自从极紫源光刻机宣布研制成功后，谷凌风就申请了调令。
有些低调，或者说狼狈，自金都那次酒会之后，他就能感觉到对陈凡失去了压制的能力。
而施棠在内部会议的发言后，谷凌风的动作就被彻底封死了。
他觉得现在自己在华龙就像是困在满是人的游泳赛道，其中全是陈凡和赵炳钟这样的大胖子二胖子。
换条赛道吧…
“怎么看起来你不太开心啊？”
谷凌风笑了笑，没有回答，他并不承认自己是失败者。
横空出世的陈凡就像是个霍去病，谷凌风内心也诧异自己竟会把自己比作是那些野蛮的匈奴单于。
或者，他内心的潜意识里是希望，陈凡可以像霍去病那样早死。
“看看！看看有什么喜欢的，随便拿走！”
谷凌风摸了摸裤兜，烟盒已经空了，在说完这句话后，他的心底里如浪花般涌出悲凉。
“君子不夺人之好，况且我喜欢的，你这里也没有。”
赵炳钟递上了一支烟，龙国产的，谷凌风犹豫了片刻，最终接了过去。
“其实我也不是反对…”
这时候谷凌风嘴里的解释，更像是喃喃自语。
在心里，他无意反对陈凡的自研计划，但在陈凡孵出的这颗蛋成长起来之前，谷凌风本能地喜欢强者，谁是强者，那自然是ASMA。
“我没有错，学习的过程本来就是痛苦的，需要付出代价，而我一直在努力把他们索要的代价降到最低。”
“施老对你的贡献没有否定，你能去松海，也是他拍板的。”
赵炳钟回了一句。
后者手里夹着烟，看着赵炳钟忽然笑了起来，嘴唇上的胡子也跟着颤抖起来。
“你笑什么？”
“老赵啊，你没发现吗，你跟我越来越像了！”
如果是以前，陈凡没有来的时候，赵炳钟是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政治敏感度的。
他的精力应该会放在技术上，或者是管理，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，分析起来侃侃而谈，甚至消息比谷凌风还要灵通。
“不知道你在说什么…”
“我比你先到华龙，你原先是在科学院下的研究所，记得刚到的时候你不过一副学究派头。现在好像也养起花来了，我挂字画，你养花，也没什么不同。”
在离开前，谷凌风似乎铁了心想要恶心赵炳钟一下，不顾后者的躲避，执意地说了下去。
“自从陈凡到了之后，你有多久没接触第一线的技术工作了？”
狼狈的谷凌风现在就像是被逼到悬崖后的狼，在进入死局后，什么都不在乎了。
这一声发问，振聋发聩，赵炳钟不禁摸了摸右手的食指。
这只拿笔的手，好像不停地在写写画画，全是各种报告和批文。
和谷凌风说的一样，他上次进入实验室的时间距离现在已经很长时间了。
“长江后浪推前浪，江山代有才人出，这是常理。”
脑海中，赵炳钟忽然想起了自己曾在心中的那些话，要放陈凡出人头地，他蓦地有些释然了，他和陈凡不应该是竞争关系。
“你认理，可我不认命！”
谷凌风的胡子在激烈的鼻息下，有节奏的颤动，他的脸微微发红。
“就算他造了出来，也不一定能投入生产，而且量产也是难关。”
极紫源光刻机的测试验证等一系列后续操作已经陆续展开了，但被排斥在外的谷凌风是不知晓内情的，只是下意识地认定不能成功。
“你就这么不希望国内的半导体行业起来吗？”
靠着这张罗马式书桌，赵炳钟一边喷云吐雾，一边和谷凌风说话，后者已经有些被情绪所掌控了。
“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！”
谷凌风噌地冲到了赵炳钟的面前，盯着他的眼睛，面部的表情很狰狞。
“如果陈凡不是个天才，而是骗子呢？恐怕今天你和我的结局会相反吧！”
“我相信我的眼光。”
回答的话语气很坚定。
“是啊，是我输了，没想到冒出陈凡这只黑天鹅。高兴去吧，你们快乐去吧，听说ASMA已经下调了光刻机价格，此外还有芯片的价格。”
“你说国内的那些厂家，他们会选择谁呢？”
“哈哈哈哈哈！”
歇斯底里的笑声中，谷凌风夹着那幅字走出了办公室。
一番话，又给极紫光刻机的问世蒙上了一层商业阴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