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夏天，少年又说了许多话。
带着很多的恶意与讽刺，但听在旁人耳中却越发的刻意，就像是小刺猬满身的尖芒，看着有些吓人，包裹着弱小与可怜。
偶尔是月玲珑回答，偶尔公子净也会回应两句。
直到秋天，天气渐凉，公子净寻了些布线，月玲珑缝了件儿小孩子的衣裳，穿在了少年的身上。
那件并不算富贵，但很暖和的寻常衣裳，像是遮住了小刺猬满身的尖芒，也堵住了少年的嘴，让他渐渐变得沉默。
只是重新的沉默，与半年前的沉默似乎又有些不同。
少年说不上来，也不敢去想。
只有失去过，才会真正害怕失去。
但他还是很想曾经那个深山里的村落，想村落里的阿爹和姆妈，每年入秋的时候，他们也会寻很多线麻，用来打成衣裳。
秋叶卷落，轻抚在少年眼前，打落了他心中的思绪。
公子净与月玲珑的旅途也早已改变，放弃了前往原本打算的虚海，而是在东土的名山大川稍稍赏转，带着那个木讷且多刺的少年走了许多地方。
直到少年的眼瞳多了些生机，终于肯再看一眼这个世界。
公子净与月玲珑这才在某个夜晚，少年在山岩铺好的软塌上小憩时，准备离去。
公子净留下了一袋银子，并不多，但足够那少年买下一块田地，过些平常日子。
他不准备帮少年报仇，那与他没有因果。
月玲珑留下一道叹息，很轻，就像是她过往无数次对这片天地的失望。
她当然不是对少年失望，只是如同过往，依旧不喜着这片天地。
那夜，月光如水洒落在山林间很是清澈，溪水遮掩住了两人的脚步声，便是连草木中的蝉鸣都渐渐轻弱。
少年醒来，看着公子净与月玲珑即将离去的身影，还是坐起了身子，神情复杂的看向两人。
他出声，叫住了两人。
公子净与月玲珑有些惊奇，他们自然知道这少年一直没睡，否则也不太放心这般离去。
按照他们的预想，等他们离去之后，这名少年便会拿着银子下山，寻一处小村，买几亩田地，过些寻常日子。
但没有想到这少年会叫住他们，这又是要做什么？
公子净回头看向少年，能够见到那少年眼瞳中的执拗与偏激，就像是每个少年曾经对世界的不满，只是他尤其的多了些。
月玲珑微微皱着眉，不太愿意少年开口，她隐约猜到了少年想要恳求些什么，但实在有些不妥。
“我想报仇，你们愿意教我修炼吗？”
那少年没有在犹豫，认真的跪在了地上，也没有再说更多。
这两人救了他本就是天大的恩情，无论教与不教，没有强求的道理。
只是无论如何，少年也不愿在去过过去的山村生活，并非是因为害怕清苦，也不是畏惧孤单。
仇怨未了，睡梦难安，心中意难平。
这般的话，无论是凡人的生活，还是修者的生活，对他而言都全无意义，只如在炼狱罢了。
唯有将那个梦魇抹平，他或许才能真正睡个好觉。
“若我们不教呢？”公子净有些好奇。
那少年跪在地上思衬片刻，认真回答：“我会再去想别的办法修炼，我一定要报仇。”
虽然只是传说，但少年却听过很多故事，凡人也并非永远没有踏入修炼的机会。
也许那无比困难，也许会付出性命的代价，但总有些事情，是他拼尽性命，历尽残酷也要去做的。
而今的他所想的早已不再是死亡，而是活下去，了结那份怨恨。
即便至今他还不知道那场漫山大火因何，甚至没有见过凶手一面，想来凶手也从未知晓过他，但这份仇怨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。
公子净察觉到了少年眼瞳中的意志，沉默了下来。
无论是否教导这少年，与他而言都没有影响，但他不知月玲珑是如何想的。
月光之下，那名月白襦裙的姑娘亦是安静的像朵纯色的夜昙，静谧美好却又带着些拒人千里的冷意。
月玲珑并不愿意菊有道踏入修者的世界，也并不想带这少年一起离开。
“报仇并不是坏事，但你不应该求我们。”
月玲珑的声音很轻，像是月光洒落地面，在入秋的时节铺上一层浅霜，让少年有些不解。
“我应该求自己？”
少年想着很多故事中所描述的那些情节，难道这位冷冰冰的姑娘也会这样勉励自己？
但若是没人教导，单凭自己又如何踏上修路？少年心中不禁自嘲的想着。
月玲珑摇了摇头，她知道少年误会了她的意思，而她说的也只是字面上的意思。
“你应该去求好人教你，或者那些名门正宗。”月玲珑很认真的建议道。
“我与公子是坏人，比害死你所有族人与同伴的凶手都要坏很多。”
月玲珑的言语真实而有力，让少年微微发怔，瞬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。
但她依旧没有停下她的言语，让少年明白很多事情并不如同戏本所书写的美好。
不是每一个拥有血海深仇的少年，都能够遇到明师，然后谱写一曲皇子复仇记，还天地一片朗朗乾坤。
或许他们遇到的，是远比血仇更加罪恶的坏人，是这片天地所不容的真正凶徒。
月玲珑的声音很浅，在夜中很静，但却足以让少年听清每一个字。
她相信即便少年还很小，但绝对听得懂她的意思，这终究是一条不归路，她不喜欢小孩子跟上来。
少年静静的沉默了许久，眼瞳中没有太多挣扎，只是想了些事情。
并非是权衡仇恨是否大到足以牺牲一切，而是在想救了他的这两人，为何会对他说这些？
想通了这些，少年的心中涌起一些暖意，再度伏拜下来。
“这个世界多的是虚伪的好人，你们便是恶人，也是光明磊落的恶人。”
这便是少年的决定。
月玲珑没有再阻止，允许了少年的跟随，公子净自然不会不允，左右只是添一双筷子。
……
……
返途路上，三人借着法宝乘云而去，少年第一次御空踏夜，脸色有些发白，只是勉强咬着牙，强装不甚在意。
遥望着淡雅的月色，月玲珑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，转过头看向少年。
“记着一件事情。”
少年微怔，望着那位月姑娘的眼眸肃静行礼。
难道这便是第一堂课？
她会告诉自己，大道有情还是无情？力量是为了守护还是破坏？
亦或者咸豆腐脑比甜的好吃？
“我们是坏人。”月玲珑重复了她曾经说过的话，让少年有些茫然。
你才说过一次，我又不是七老八十，记性差的像是金鱼。
“但你不是我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