事情原本并不复杂，便是如今也不复杂，只是麻烦。
起因自然是那夜玉镇的血案，凶手而今只剩葛彦。
天师张陵不会护着葛彦，这对他而言并非是在意之人，玉茗想杀的是葛彦，南海棠等人也觉得葛彦该死。
如此葛彦自然就应该死，这便不是问题。
问题在于菊有道重伤葛洪，意图将其杀死，这总归是件没有道理的事情。即便很多人看得出他眼中的仇恨，但谁知道那仇恨是什么呢？
没有人知道，那么便是没有道理，张陵自然有理由护着他的义弟葛洪，将菊有道杀死。
玉茗执意拦在菊有道身前，誓死相随，那么被杀便也是无奈。
这便是张陵的道理，如此即便是太白宗能够以谕令暂缓，但终究没有阻止张陵出手的理由，王小凡也没有，哪怕他是鸿羲魔尊。
张陵看着王小凡，看着飞舟上临至的众人，觉得应该差不多了，便没有了顾忌。
谁知魉鬼出声，他问的是菊有道。
“你是隐刀门的弟子？”
随着魉鬼的问题，场间再次无声，就连原本险些被菊有道击杀的葛洪，也面露难堪之色，苍老的眼瞳中有些愧疚与悔恨。
这是魉鬼这辈很多人都听闻过的，一个早些年的故事，以至于很多第三重楼 的新生代弟子们听到隐刀门，神情都略有些茫然。
但药命儿与南海棠等人并不陌生，她们的家世足以让她们知晓浮生大陆很多过往的故事，何况这个故事之前在飞舟上闲聊，她们与苏蓁蓁有所提及。
第三重楼的楼主葛洪不算是个好人，但也不算是个坏人，只是浮生大陆芸芸修者中很普通的一位，或许唯一有些不同的是，他的修炼天赋很高，机缘也很好。
早在很多年前，他便因缘际会，与浮生大陆罕见的道修奇才张陵结拜为异姓兄弟，而后成为了第三重楼的新楼主。
那些年，他做了很多义事，也做了许多浑事，但终究算是个普通修者，无论如何罪不至死，也未曾犯下什么滔天大罪。
直到有一年，出了一场很离谱的意外。
他被邪修诓骗，引出了一场极为麻烦的乱子。
那时葛洪还太年轻，虽有境界实力，但终究经验尚浅，盛怒之下更是被人设局，灭了隐刀门满门。
问题在于，事后很多人都查清了，隐刀门与那诓骗葛洪的邪修并无关联，只是纯粹被殃及池鱼。
葛洪虽无心，但终究造成了一场惊天血案。
只是那时浮生大陆连年征战，秩序无存，老仙君都已被那位禁忌魔尊斩杀，群龙无首，连太白宗都自顾不暇，又哪里会有人多管东土法令。
最重要的是，隐刀门已经被灭满门，无人复仇，又何仇有之？
久而久之，那场血案便被人们遗忘，渐渐无人提及。
法不追古过，过了些年便是那位白帝陛下成了新的东土仙君，但于此无因亦无由，依旧不好出手以此惩戒葛洪，便只能揭过这些过事。
换句话说，此般事便是天下皆知，除非隐刀门有遗族，否则任谁也没有道理以此斩杀葛洪，否则也是乱令。
此刻，听到魉鬼的问话，山峡皆静。
秋诗与冬乐的眼眸间有些亮意，若是这名青衫男子是隐刀门当年遗活的弟子，那么确实有道理来杀葛洪报仇，便是张陵也不该拦。
只是问完，魉鬼却沉默了下来，依旧觉得哪里不对。
南海棠与药命儿也看着那名青衫男子，总觉得对方的神情有些讥哨与讽刺。
苏蓁蓁一直都在看着玉茗，心思愈乱，感觉就像是堕入了层层雾霭，看不清眼前的路。
王小凡沉默着，因为他看得出张陵并没有任何紧张的意思。
那位第一重楼的楼主张陵，依旧静静的站在山门之外，将义弟葛洪护在身后，微闭着眼瞳追忆着一些事情。
几息之后，张陵终于从记忆中确定，又认真的审视了菊有道两眼。
“他不是。”
随着张陵的言语，众人皆有些疑惑。
为何这个本该菊有道回答的问题，竟是由这位天师张陵来回答？
偏偏张陵又为何如此笃定此事？
这些往事是过往是讯息，与境界和实力无关，即便张陵如今拥有无比高深的境界实力，但又如何能够让他知晓这些过往的辛密？
面对众人的目光，张陵的眼瞳闪烁，最终还是给出了答案。
“隐刀门当年确实有一个遗子，在那连绵青山的大火中逃出升天，准备厉兵秣马，暗杀我这义弟为隐刀门复仇。”
张陵顿了顿，看向菊有道的目光也满是不解。
“但绝对不可能是他。”
听着张陵笃定的话语，众人安静了下来。
药命儿微微愣神，没有瞬间反应过来这些言语深处所藏匿的意义，但还是有人瞬间反应了过来，比如秋诗与冬乐，神色更冷，眼眸如剑。
魉鬼目光不善的盯着张陵，但却终究不好说些什么。
张陵刚才那些话，非亲临现场，又如何能够得知？
若非亲眼所见，又怎会知晓有名弟子逃出升天？
原来那时张陵也在，有他护佑压阵，怪不得便是葛洪尚且年轻，也能够在与隐刀门死命一战后全身而退。
“当年我忧义弟年轻，恐他遭隐刀门毒手，虽未曾出手，但也暗中护佑，只是没让他发现罢了。”
以张陵较葛洪更加深厚的境界，自然能够察觉那些葛洪发现不了的细节，比如那位从连绵大火中逃出升天的隐刀门弟子。
至于那名隐刀门弟子最后的下落，自然不言而喻，有张陵压阵，哪怕葛洪不曾自知，又如何会有什么意外。
隐刀门大概是真的断了所有传承，再无一人生还。
听到张陵此言，依旧在调息内伤的葛洪亦是润湿了眼眶，怪不得当年他与隐刀门血拼之后近乎殒命，却还是被人施以丹药救下。
原以为是路过的道友，未曾想竟还是义兄的安排。
只是这般……
葛洪的眼瞳中愈加的疑惑，却还是想不出菊有道的身份，若他不是隐刀门的余生弟子，自己又是因何与这青衫男子结仇？
这时，虽秋诗与冬乐等人不喜张陵，未曾想这位天师竟也会如此行事，但心中也浮现起与葛洪同样的疑惑。
这名青衫男子究竟是谁？
……
……
清风拂过，只是山峡两侧的林木还没有抽芽，也不知这处高山的初春何时才能像是大地上那样，带回些暖意。
菊有道依旧静静的站在那里，听着众人的言语觉得无趣且悲凉。
他的右臂齐断处在滴血，但却不是很痛，远没有这些年的心痛。
“为何你们会以为我是隐刀门的修炼弟子？”
“为何你们一定要觉得我是如你们一般的修炼者？”
“为何我就不能是一个凡人？”
菊有道静静的看着张陵，看着所有人，沉静的眼瞳中透着难以言喻却让人窒息的宁静。
“你们可知道，隐刀门居翠浮山脉，绵延八百里，其间借山而生的村落共有七十一族，或大或小共计六万人？”
“我所生活的那座小村盛产糯米糍糕，就是那种凡尘间很常见的吃食，村中二百一十六家人，一百八十三家以此为生？”
“那一场连山大火，无论是隐刀门还是葛洪，与我们而言又有何区别？”
菊有道的声音安静，有些嘶哑，不知何时眼瞳泛起了些血丝，就像是临近绝望的野兽。
离菊有道最近的玉茗这才隐约明白了，原来这才是他肯帮自己的理由，不由得愈加替他心疼，想要握住他的手。
随着菊有道宁静到近乎声嘶力竭的话语，山峡也失去了声音与最后的暖意，只余寒冷，让人心颤。
“我们凡人……也是人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