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茗的动作很轻，很不起眼，但却引着所有人的视线。
这一刻，风没有动，云没有动，只有她动了一动。
那么这名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，自然便是最引人注意的中心。
菊有道怔了怔，眼神微冷，想要将她呵退，但终究没有开口，心中浮起一抹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。
那名皓首苍髯的道服老者也沉默着，没有立即出手。
以这位天师的境界，自然早已经注意到了玉茗，只是刚才无甚在意，也就没有多看这个小姑娘一眼。
他当然一瞬便能够察觉到，这个玉家姑娘是寒冥鬼体，但这对他而言并不重要。
以张陵的境界，便是再可怕的魔头也见过，便是在奇诡的魔体也斩过，而今自然不觉如何，何况他看得出，这个小姑娘只是一个普通的凡尘姑娘，没有依仗，也没有菊有道那样的背景。
“你本也是应该死的，不用着急。”
张陵的声音有些冷漠，有些寒意，但却在叙述着一个简单事实，因为简单，所有没有道理辩驳。
玉茗静静的站在菊有道身前，用弱小的身子将救命恩公护在身后，似乎除了报答还多了些别的因由。
她想让他多活些时候，哪怕只是一息，这对于自小珍惜生命的她而言，是无比重要的事情。
“你那三弟的孙子呢？”
玉茗并没有因为张陵是天师而畏惧，也不因为张陵是张陵而礼待，只是静静的看着他，像是在寻求一个答案。
山风拂过，山景正好
只是山峡间却出现了令人无比怪异的一幕。
一名浮生大陆在普通不过的凡人少女，而今竟然正对着世间地位无比高贵的天师发问，态度竟像是在质问。
很多山峡两侧的弟子们有些不悦，纷纷执起了剑。
单就这姑娘对十二重楼的尊长不敬，便该斩一百次。
只是不同于群情激奋的众人，张陵却是沉默着，他看着玉茗清澈透亮的眼睛，从中看出了很久未曾见过的坚持与无畏。
这是属于少年人的意气与执着。
就像是他曾经的眼睛。
于是张陵沉默了许久，听着周围很多的碎声碎语，明悟了那个玉镇的故事，知晓了他不曾知晓的细节。
他本应斩下的那掌也迟迟未落，很多人期待的玉茗与菊有道异首身死的画面并未出现。
直到风愈凉，他的声音愈凉。
“也确实该杀，但他应该在你之后死。”
这位苍髯老者的声音很安静，让整个山峡更加安静，但却代表了某种态度。
这种态度让众多第三重楼的门人弟子敬佩，让才将将恢复生息的葛洪颓然，更让那本以为绝境逢生葛彦落入更深的绝望。
天师终究是天师，张陵终究是张陵。
他终究是他。
听到这个答案，玉茗倒也神情稍缓，觉得有点儿意思。
这个答案让她意外，也颇为满意，但却还有另一些不满意。
“最后一个问题。”她认真的看着张陵，眼眸依旧那样清澈，像是山峡中冬雪融化的清泉，毫无杂质。
“我为何非死不可？”
玉茗不解，有些好奇。
她自然不是畏惧死亡，也已经做好了在菊有道之前死去的觉悟，但终究不想不明不白的死去。
是的，若是被葛彦那些人杀死，她只觉得碰到了恶鬼，命势太差。若是被葛洪杀死，也总能算作倒霉认栽。
但这名第一重楼的楼主张陵，似乎会真的与人讲道理，那么她自然想知道对方杀死她的道理。
她可以被杀死，也可以不明不白的被杀死，但如果可能，总想知道自己为何必须死去。
玉茗的话音很轻，落在山峡间却不知为何出奇的清楚，像每一个字都挂在天上。
越来越多的人看向她的目光开始古怪，不禁泛起些许疑惑。
这个小姑娘难不成是被吓傻了，怎么会问这种问题？众人开始交头接耳，数落足以杀死她的罪状。
莫说是冲撞了天师，便是挑衅第三重楼的山门，便足以是死罪。
好吧，这或许有些霸道了，但那十数宗被血洗的数万生命呢？
没有人相信所有人都死在了那名青衫男子手中，想来玉茗也背负着许多命债，那么自然便有被杀的道理。
杀人者，人恒杀之，这本来就是很简单的道理。
众人交头接耳，数落着玉茗的罪状。但场间却还有两个人沉默着，连表情都很低沉，像是在思考结论。
玉茗身后的菊有道想不出，依旧沉默。
张陵静静的站在那里，眉头皱的更紧，似是觉得有些麻烦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遇见过这么难以回答的问题了。
这位天师自然清楚，这名小姑娘质问他的问题，并非是如同山峡两侧弟子们讨论的那般简单，反而比那更加简单。
但最简单的问题，却往往最麻烦。
忘记今日第三重楼山门前的一切
忘记这三月间十数宗门的血案
忘记玉镇那场几乎无人知晓的惨剧
回到最初的原点。
这位小姑娘为何必须死去？
张陵闭目，之前早已从周围众多弟子的碎语中，了解过事情的始末，但这依旧不是道理。
是那名叫做陈莫的弟子，发现了玉茗特异的体质，然后诱发了葛彦的贪心，决意去将其杀死，但这不是玉茗该死的理由。
不远处服了丹药，稍恢复些力气的葛洪也咳了两声，对于玉茗质问义兄的态度有些恼怒，扬声开口。
“为何你会问这种蠢问题？”葛洪的嗓音苍老而颓然，但却没有什么犹豫。
“你可是寒冥鬼体。”
见‘寒冥鬼体’，浮生大陆修者人人得而诛之，可临至任意名门大宗换取赏红，这是古例。
“你以后会疯魔，渐渐成长经受血脉的压迫，成为比邪修更加骇人的怪物！”
葛洪的声音响亮，却没有任何彷徨。
这是浮生大陆近乎所有修者都知晓的事情，寒冥鬼体若是没有在幼年时死去，必然会成长为毫无神智的嗜血怪物，为祸一方天地，从无例外，便是在了不起的医仙，也不可能挽救。
每每那时，死去的凡人与修者便会不计其数，宛若真正的天灾劫难，将一方地域尽毁，导致生灵涂炭。
如此，为了天下和平，为了众生安危，寒冥鬼体当然得死。
听着葛洪铿锵却虚弱的言语，众多弟子们也纷纷扬起眉梢，像是光耀了一口气。
即便嫡公子葛彦万般不好，但杀她的初衷总是没错。
天空依旧，山峡依旧，人们却不在安静。
依旧安静的只有菊有道与张陵，他们各自站着，眉头却皱的更紧，只有他们知道玉茗真正问的是什么。
但他们却无法给出答案，刚才的答案亦不正确。
“是啊，我以后会成为疯魔的怪物，会疯魔杀死很多人……”
玉茗的声音很安静，却看向了天空，觉得这个世界不怎么公平。
她回想着幼年的很多不甘心，与那所谓的寒冥鬼体给她带来的很多不便，也从未有过怨恨。
她甚至想过自我了断，不愿发疯伤害到兄嫂，不愿伤害到玉镇的人们，乃至浮生大陆的人们。
但在此之前，她只是想普普通通的过些宁静的日子，像是一个很寻常的普通女孩儿，交些朋友，吃些小食儿，春赏花，秋观月，看名川海景，游五湖山村。
最后寻找一处没人的地方，用不那么苦的毒药与世界温柔的告别。
但在此之前……
在那所谓的‘以后’之前……
“我现在还没疯啊！”
她的声音很轻，泪水不知何时滑落脸颊。
玉茗本以为她已经忘记如何去哭。